鏡湖自撰年譜 (清)段光清 撰
●目錄
序言
嘉慶二十五年庚辰(公元一八二0年)
道光元年辛巳(公元一八二一年)
道光三年癸未(公元一八二三年)
道光四年甲申(公元一八二四年)
道光十七年丁酉(公元一八三七年)
道光二十年庚子(公元一八四0年)
道光二十三年癸卯(公元一八四三年)
道光二十四年甲辰(公元一八四四年)
道光二十五年乙巳(公元一八四五年)
道光二十六年丙午(公元一八四六年)
道光二十七年丁未(公元一八四七年)
道光二十八年戊申(公元一八四八年)
道光二十九年己酉(公元一八四九年)
道光三十年庚戌(公元一八五0年)
咸豐元年辛亥(公元一八五一年)
咸豐二年壬子(公元一八五二年)
咸豐三年癸丑(公元一八五三年)
咸豐四年甲寅(公元一八五四年)
咸豐五年乙卯(公元一八五五年)
咸豐七年丁巳(公元一八五七年)
咸豐八年戊午(公元一八五八年)
咸豐九年己未(公元一八五九年)
咸豐十年庚申(公元一八六0年)
咸豐十一年辛酉(公元一八六一年)
同治元年壬戌(公元一八六二年)
同治二年癸亥(公元一八六三年)
同治三年甲子(公元一八六四年)
同治四年乙丑(公元一八六五年)
同治五年丙寅(公元一八六六年)
同治六年丁卯(公元一八六七年)
同治七年戊辰(公元一八六八年)
●序言
段光清,字俊明,號鏡湖,安徽宿松人,一七九八年(嘉慶三年)生於小地主家庭,一八七八年(光緒四年)卒。著有「吟梅草堂筆記」及本書。
一八三五年(道光十五年)他應鄉試,成舉人。一八四四年(道光二十四年)大挑,以一等知縣分發浙江。一八四六年初,任建德知縣,以後歷任浙江慈谿、海鹽、江山、鄞縣知縣。
一八五三年,在太平天國革命運動影響下,浙江人民紛紛起義,段光清以忠於封建統治階級善於出謀畫策鎮壓人民起義而受到賞識,一年之中,歷署寧波知府、寧紹台道。一八五六年他任浙江鹽運使,一八五九年擢浙江按察使,這也是他官運的頂點。
一八六0年,太平軍勝利地攻破杭州,浙江巡撫羅澹村自殺,段光清以潛逃受到處分,此後,他就替清政府奔走向紳商「募捐」以籌軍餉。
一八六六年,他六十九歲,退職回到宿松原籍。
這本年譜是他的後人在一九五七年捐送本室的,其中記載鴉片戰爭以後和太平天國革命時期的浙江情況很詳盡。作者雖然站在統治階級立場來替自己吹噓,但對當時封建統治的黑暗內幕頗有所暴露。從他的記載中也可看到,浙江人民對太平天國革命的熱情,不斷起來響應,寧波附近各縣的佃農紛紛拒絕交租。清政府的腐朽和官吏的無能也都可以清楚地看出。
本書對於這一時期的寧波各方面情況,如帝國主義的侵略,游兵散勇的橫行,清朝官府的毫無力量,以及寧波商業和海運的情況,都有不少的記載。此外,關於海塘工程的若干記載,也是很重要的。
年譜原本共十七萬字,其中關於生活瑣事,吹噓自己的「政績」和封建迷信部分,經我們刪去不少,所採取的約十一萬字。為了閱讀的便利,仍保留年譜的形式。
本書的編輯目的,原來是打算作為太平天國史料用的,因為原書所涉及的方面很多,敍述又是綜合性的,我們在整理時就盡量把它的內容保存下來。中華書局建議我們把它放在「近代史料筆記叢刊」中,我們同意這一意見。但由於原來編輯的目的不同,可能有取捨不當之處,希望讀者指正。
中國科學院安徽分院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歷史研究室
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五日
鏡湖自撰年譜 清代史料筆記叢刊 (清)段光清撰,中國科學院安徽分院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歷史研究室點校,北京:中華書局,1960.2第一版,1997.12第三刷
●嘉慶二十五年庚辰(公元一八二0年)
1 五月大旱,直至秋冬不雨,秋成無收。先父命余往佃莊監割,見農家男婦大小,或撈水草以充饑,或掘土蝦以果腹。歸語先父,先父嘆曰:余家亦應啜粥,以應天災。自是天災連年,余家每一粥一飯,習以為常。
●道光元年辛巳(公元一八二一年)
2 某家強買鄰田,在城則先收其畝,在家則先害其禾,非蹂躪以牛馬,即踐踏以鵝鶩,鄰家亦隱忍而賣之。嘗遇武考,在教場中,每大言曰:走馬必俟我大戶人家走過,方准小戶人家走馬。又嘗欲強買人家房屋,先在人家門首預設溷圈,鄰家畏懼,將賣房屋商之至戚,其人勸曰:隱忍俟之,聞秧山周將軍廟籤甚靈,盍去禱叩以卜去取。鄰家果赴秧山求籤,籤意亦謂強梁者必敗,忠厚者無恙。
●道光三年癸未(公元一八二三年)
3 五月大水,邑東南鄉被湮。邑父母勸捐西北,賑濟東南,省中亦發賑餉,惜邑尊被人蒙蔽,未能實惠及民。
●道光四年甲申(公元一八二四年)
4 三月,時東南鄉災民千百為羣,入城向殷戶索食,西北鄉窮民亦聞而起,名曰「起挨」,蠢然騷動,索擾難堪,其即季世流賊羣聚之先機乎?邑尊柔懦,不能彈壓,然是民尚畏官也。先父乃命先兄邀同鄉里紳衿赴縣具禀,並請邑尊出示禁止,挨風自此漸息。
●道光十七年丁酉(公元一八三七年)
5 九月,余佃人及鄰里家貲稍溫者數家人忽被差傳,誣接賊贓。蓋失物主通同捕役囑賊扳誣,以欺鄉懦,藉填慾壑者也。佃人泣訴於先兄,先兄來園與余商之。余謂先兄:先父嘗言嘉慶初年,鄉有惡習,乞丐即因疾以死,無賴即藉此生波,謂必經地方官相驗,方敢掩埋。因地方官每下鄉相驗,必帶仵作、刑書,遂至署內門印、簽押、押班、小使,署外六房、三班,以及本官儀衛、皂隸、馬僕、轎夫一同下鄉,多至百餘人上路。鄉愚賭此氣焰,膽落心寒。是以鄉里數百畝殷實之家,經地方官一番相驗鑼響,皆掃地無餘贐矣。鄉民每見倒斃乞丐,畏如蛇蝎。先父乃集同鄉紳衿赴縣請示:乞丐實屬自死,驗係無傷,只憑本局地保掩埋,無須報地官相驗。今其示猶有石刊碑記樹於路邊。今囑賊誣贓,又惡習也。兄當集同鄉會議,少斂經費,每年給分方捕役數千,以償其為我地方勤緝盜賊,且戒其無再囑賊誣扳。由是先兄告我同鄉,欣然踴躍。 【 今其所斂經費已置田數十畝矣。】 余亦赴縣以佃人受誣狀,告之邑尊,乃知失物主即常為邑尊作醫生者也。邑尊嘆曰:今而知作官之難也,聽伊一面之詞,烏知細民委屈哉。
●道光二十年庚子(公元一八四0年)
6 正月,又進京,偕太邑會試者同行,余與醉卿共車。太邑發人比吾邑原多,然其風氣似不如吾邑忠厚,沿途渡口宿店以及車夫與人交易,不無恃勢陵人之處,地方官亦加另眼,因而常生事端,多有口角。余因先弟昔年在巢縣柘皋地方木商交易,尚有些微零賑未清,先兄乃使昔年三弟原同經夥伴往取,以助進京盤費。余遂同醉卿迂道由巢縣往取木賬。行戶蔣姓,殷實誠信人也,見余至,相待甚恭,遂將賬目結清。先送余起行。過大嶺,遇狂風,口吟云:行到最高山路窄,狂風勢欲挾人飛。後每遇雨,住旅店,不行路,常吟詩。因憶先兄在家勤理家務,又要兼課子弟讀書,余有句云:課讀期兒慧,持家願婦諧。醉卿見之,太息久之。至合肥涼鄉,仍同大幫以行。至高唐州,遇山東車,前以驢引之,一車中儎七八百斤,忽陷沙宕中,不得過。余命車夫引讓之。太邑車夫斷不肯讓,兩相挺撞。太邑車夫竟取扶車木棍痛打山東車夫,並及引車驢子。驢子倒地,山東車夫不發一語。余謂太邑車夫:若非我輩人多,爾等五、六人難敵伊一人也;且我輩車輕,彼車儎重,必不能讓,豈不反誤自家行程?
●道光二十三年癸卯(公元一八四三年)
7 十月,近鄰石姓武庠生,聚衆在祈雨山「猖兵」。 【 以兩人抬神像,鑼鼓隨之敲打,遊行鄉村,謂之猖兵。】 夜逐鄉里,鄉里惡之。祈雨山者,昔日鄉人禱雨處也。山上有小庵,庵中供神像,呼「龍王神」。每山下鄉民有疾,以兩人擡神像,顛倒舞踏,名為降神。擡者名為「馬脚」,「馬脚」有語,即為神降。其後,狡巫與「馬脚」因藉此以愚弄鄉民,每年聚鄉民斂費以「猖兵」。巫又言必招生魂以壯兵威。生魂者,生人之魂也。巫更言必招讀書人生魂,以為神之記室,則凡為人治病,以及拒邪,卜吉凶一切尤靈。有人對曰:近地讀書人,莫多於救荒園。「馬脚」乃言先年猖兵曾過救荒園,夜黑暗,神不肯前,致使「馬脚」等跌下山塢,救荒園讀書人魂不可招也。石姓武生聞之,乃曰:我固不信!因集人擡神像,聘巫作術,乘夜來救荒園,多用鑼鼓助神威。神至山後,巫作勢欲下,神至山半腰復轉。如是者三,神乃由山右下。過田壠,至老學堂,堂去救荒園半里許,繞逐三匝。堂中有師教童子數人,時已寢,聞人喧及鑼鼓聲,皆驚醒,惟瑞祥弟之子效篁寢如故。諸弟子笑曰:莫非效篁呻吟聲?師驚問之,效篁只言頭痛,心窩似有物錠之。次日,瑞祥弟來園中,言其子昨夜忽病,渾身發熱,勢甚危。且言石姓武生作事荒唐。余謂:此必邪術,可以正神治之。瑞祥弟一面延醫診視,又自往普濟庵求籤,籤中亦云失魂。瑞祥弟與余商之。余謂瑞祥:石家武生,亦近地親友也,子往商之,言神為人除病,勿問我子之病是昨夜突然而起,即爾我屬親友,亦當為我設法。余聞神每捉得生魂,必以罐收之,鎮以符,名曰「獄罐」。若得「獄罐」擊碎,則是兒或可救也。瑞祥往商,武生不認「獄罐」。瑞祥乃倩人擡神至家,並請其巫同來。余問巫何術降神,何術招魂,巫乃以其書示余,一一指告。余遂取其書,並問「獄罐」所在,巫亦不認。余怒言曰:爾符書暫存在此,爾往告石姓武生,是兒不活,余必將爾與武生送官究治!爾符術利人死,已干例禁;武生又與爾相助為虐,亦犯刑章,今靳一「獄罐」不我與,我必與爾興大獄矣。巫乃懼,歸告武生,以「獄罐」來,共十餘罐,每開一罐,問效篁安未?余問:獄罐何多也。巫曰:是連夜所捉者也。余目眦而髮指,余盡碎之,效篁於是遂愈。鄰里皆慶曰:此舉可活多人也。余又問巫:何獨能捉是兒魂也。巫對曰:人惟精神強固,則魂魄不致相離,若將衰之人,則魂與魄每不相集,現在瑞祥大老爺魂亦可招,特巫不敢耳。乃瑞祥弟僅越一歲而死,效篁姪亦不及壯年而死,巫之言,其亦有可信者耶?
●道光二十四年甲辰(公元一八四四年)
8 正月進京,值大挑年分,應試同行者更多。至廬州涼鎮,涼鎮有大煙莊,近年販煙進京者,頗有利息,同行多以盤費買煙,帶進京都,以冀盤川寬裕。道旁觀者笑曰:我謂是進京老爺,乃是一行販煙客人耳。余謂同行者曰:我等一舉一動,皆有人指而目之也。
9 二月至蘆溝橋。昔日盛時,各省會試進京,自帶土儀以餽親友,關上驗過會試文憑,其餘所帶土儀,不加盤詰。後讀書人每不自愛,遂有包攬客貨,以偷免關稅者,而關上亦於昔年寬大之政蕩然無存。既入城,煙存客寓,關差又着人押煙車至崇文門過稅,並將客寓店主帶去,同人皆不去管理。余言:若店主受責,非惟我等心上有所難過,亦於面上大過不去。遂至務上見稅務官,已撳店主於地將加杖矣。余上前以手挽店主起,謂此事與店主無干,即犯法,自有考者、車夫,何必示威於店主。且煙未下車,亦不得遂算偷稅;照貨輸稅,亦不致於受杖。務官聞輸稅之言,謂余曰:我謂市儈作弊也。乃同店主回寓。店主每告人曰:若非段老爺,我已受杖矣。
10四月赴挑。此屆大挑,乃成皇帝胞弟惠親王為政,請訓時,成皇帝乃告之曰:朕昔亦當過此差,蓋一等為州縣求父母,二等為學官取師長,年太輕恐不曉事,年太老恐不任事,先取強壯,後取人品。余列一等,吾邑同赴挑者,汪省吾二等,黎衡甫一等。越二日,又於一等中挑選河工人員數十名。一等須至圓明園引見。
11五月引見,分發浙江。衡甫先余兩科,故領憑赴湖北。余領憑歸,候浙江咨取。
●道光二十五年乙巳(公元一八四五年)
12五月奉浙省巡撫咨取文書,即赴縣起文。署中幕友係浙江紹興人,余因進幕向朋友詢浙江民情,並辭城中親友。歸家與先兄商,籌措盤費,宗族親友各借數十金。惟外郎屋吳姓──親戚也,又門弟子也,──借至四百金。
13六月領咨文,遂由安慶渡江。時余不慣乘舟,乘轎過池州、南陵,夜宿鄉村旅店,遇雨。附近有書館──其師亦邑庠生也,──余往遊,館中主人好客留飯。余與其師閒談久,言及昔年水災,官必收糧,幾致激成民變。余因詢:不欲民變,官有何法處之。其師曰:官達民情,猶可不至於變也。余謂:書言「民情大可見」,居官者平日自宜通達民情,然此乃三代以上事,今日居官欲達民情,宜從何處着手。其師亦笑曰:連年災荒,似天亦欲民變也。日事催科,官又速民變也。尊駕赴浙,亦居官者,村野儒生,何敢輕言時務。然既承下問,敢不盡言。總之,民情未變,果達其情,變必不生;逮乎民情已變,不達其情,變更不止。余歸旅店,寢而思之,嘆曰:通達民情一語最為扼要,無謂山林秀才遂不能留心世務也。數日抵蕪湖,有稅關焉。長江木商販木至此,抵關外納稅後,再分運南北。余昔應試金陵,曾從此處渡江。時太宿木商又於是處抽釐以建會館,余家亦有人在焉。會館尚未落成,余即居於其中。又有同鄉木商筏泊關外,余亦至筏上觀之。今幾時耳,念當日人煙稠密,街巿繁華,亦以為水陸鎮會,勢宜然耳。乃自賊踞金陵,遂以蕪湖為窟穴,及余乘輪船過其地,見稅關已成灰燼,而巿鎮皆為焦土也。時事遷移,一至此哉。由蕪湖至東壩皆水程,遂登舟。風波大作,口吐,頭昏,二日始抵東壩,住木商親戚棚內。
14又陸行數日,抵浙江湖州府。同里羅澹村時任湖州府知府,余遂館於署內。因湖州抵杭城又需舟行,余乃命轎夫歸里,寄書於先兄。澹村或親問案,余必自旁觀之。省中委員至湖州,余皆相與往來。有老班知縣揀發到省時,亦奉委來湖催漕,澹村久賞其材幹,一日來署受席,余同座,澹村對老班曰:予等皆為能員,吾同鄉鏡湖初出書房門,吾囑其與子等常相親近。老班者曰:我昨聞鏡湖言,固不似老坐書房者也。 【 其後余任司道,老班尚是知縣,常語人曰:當日澹村太尊常囑親近我者也。】 居湖州署中數日,澹村囑首縣備舟送赴省城。恐余到浙之初,一切俱不熟悉,另着署內老家丁一名同船赴浙,代為照料。船抵武林門外碼頭,着家丁進城租定公館,公館近撫轅衙門。次日着家丁至各衙門掛號禀到。次日拜兩首縣,見首府。次日上臬司衙門禀見,至藩司衙門禀見,見撫軍後,隨時往拜同寅。蓋初到省時舊規大抵如是也。是時首縣乃鳳臺余士墂係同鄉, 【 後陞道員而死。】 在陶園備席請余。自是以後,每逢三、八、五、十日期隨班上衙門,習以為常。或撫台行香,亦同往站班,或撫台請去對本閱卷,皆初到候補差事也。
15杭城內外,間有盜賊出沒,雖撫軍常自夜巡,而候補官員初到省城,必當巡段苦差一二次──分街巿為若干段,某段歸某員夜巡,謂之夜巡。──將及半月,首府朱即委余武林門外總巡。自捕務久廢,河道不靖,武林城邊每多盜賊刼竊之案,故奉委者,每不欲當是處段差。余奉委,即着人赴各大憲衙門掛號,親至首府禀辭,率家丁至城外,居法華庵。向來奉差委者,必到首縣要差役數名,以夜提燈籠,執刑杖,又命地保背馬椅從行,以作委員聲勢。然差役、地保俱無正身,不過招集無賴遊手以充數,遂致此輩借端擾民。凡地方匿藏娼戶,隱埋賭家,無不暗索其陋規,即自帶家丁,亦隱分其餘利。余知其弊,遂一概不用,只用常隨家丁兩人。每夜自提燈籠,不用馬椅刑杖,步行街道,常及五更。地方百姓乃曰:從未見巡段委員有如此清勤者也。即向來陋規,至是亦無人追索。更曰:尤未見巡段委員有如此安靜者也。
16八月,余體漸就完元,乃命家丁赴各憲衙門銷假。是夜錢塘縣重犯越獄,共逸出七十餘名,三更左右,首府札至,委余巡查錢塘城門。余自是復出當差,兩首縣亦時請余至署問案。杭城弊俗,鄉宦之於平民,毫無鄉誼,鄉宦之顯貴者,尤視地方官如弁髦,凡與人爭訟,呈內必附一顯貴名片,甚至本族以及親友多借其名片夾附呈內,地方官每借詞訟做人情,以魚肉平民,而媚貴人。余初閱案卷,因問鄉紳名片何以夾入呈內。首縣乃命簽押家丁親向余言:是某老爺所託,問時見其名片,以便照應。余謂:獄訟須憑官問原委,以斷兩造曲直,若但憑名片,直委屈平民矣。首縣家丁謂余曰:歷任太爺都如是。余嘆曰:以力為理也,不可為訓。有趙某者,城內紳士也,常與首府往來,因轎夫強索工錢,謂其未存紳士體面,乃誣轎夫姦拐婢女,以詞呈夾名片送之首府。首府面囑首縣必須重責定罪,方足服紳士之心。在首縣亦以為只須竟責轎夫,故請余來問,欲余但用刑也。差役牽轎夫進署,已用鍊鎖頸,余視轎夫不過愚蠻,不似姦拐一路。問曰:爾在趙家幾年?答曰:今年來。余問:趙家幾婢?答曰:小人不常進內,不知其家幾婢也。余笑曰:趙家控爾姦其婢,而又拐之以逃,爾猶謂不知其家幾婢乎?答曰:小人皆所不知。小人不過面向趙大老爺索工錢,大老爺已罵小人數次,言要送小人到衙門中受責,並不聞別有所言。今太爺要責小人,小人情願不要趙家工錢。余曰:我亦知爾原無姦拐情事,當時向趙家索錢,言語頂撞,在所不免,我不責爾。爾受責總有一次,但須受責時不可又認姦拐。索錢不過受責,姦拐則必辦罪矣。轎夫叩首而去。趙宅聞之,立告首府,謂問官庸懦糊塗。首府乃提轎夫親自過堂,先責而後問供,轎夫曰:小人只不合向趙家索錢,雖杖死小人,亦不能有異供也。其後首府亦知紳士恃勢欺壓平民,然無如紳士何也。嗣後凡詞呈之夾有名片者,兩縣遂不請余問焉。
17十月,寧波奉化縣因錢糧激成民變,拒捕毆官。巡撫帶兵親往解散,拘首犯而歸,府縣因革職。
●道光二十六年丙午(公元一八四六年)
18二月,文武各廟春祭,各憲致祭,候補者例先往候。杭城有三書院,二月收課,試卷最多,凡閱卷點名差事,大抵即用大挑,兩班到省多當此差。又巡撫衙門題本,書吏寫好,委官讀之,名曰對本,其差亦多是兩班當之。余戲題聯云:業著湖山,閱卷點名兼對本。名垂竹帛,儘先補缺再題升。蓋候補人員到省,得一保舉,可望儘先,儘先之後,可望補缺,補缺之後,可望題升。是時題升,不過望得一同知耳。同寅見聯而笑。仲孫樊曰:難怪我等元旦拜撫台節,撫台答禮,祝曰:願諸公今年有缺即升,無缺即補也。
19五月,撫憲札臬司委員清釐各省府縣監獄,余奉委查嚴州六縣監獄。所至之處,力求清潔,嚴禁看役需索。舊例,凡上司委員到縣,各縣須送程儀,候補未經署事者,每多收程儀。余雖未署事,亦不收也,同寅有問余者,余笑曰:是委也,乃撫台為太夫人祈福,而有此舉也。我等但各體撫台祈福之心,以自修福而已,豈在程儀哉。時撫台太夫人年已九旬矣。
20六月,天久不雨,上憲親至天竺,請觀音大士下山,設壇海會寺祈雨。蓋杭州遇旱,官不求大士,則民心不洽也。凡城中官員,每日兩次至壇中伺候。數日,偶得微雨,即撤壇,仍送大士歸天竺。西湖皆涸,旱災已成,秋成乃定緩四征六。定例災上五分,自應請賑,近因國庫久空,不敢請賑。不能請賑,自必起征,而弊竇乃從此生矣。名為緩四,而狡強之民,遂因緩而抗輸。名為征六,而良善之家,每因征而全納。又有無恥州縣,只將陋規巴結上司,並置奏銷而不問。民風所由日益壞,吏治所由日益污也。
21八月,赴撫憲衙門考簾,考畢,遂館於惠安寺,不得私回公館。主考入闈之日,監臨進貢院,先點內簾,後點外簾,余分外簾謄錄官。自考簾以後,凡有出入,轎簾皆用封條。居寺中數日,門戶皆用封條。余因自嘲云:莫說一官容易得,也從封鎖考中來。浙省士習,好者固多,壞者亦不少,其尤壞者,莫過於謄錄。外省謄錄,皆以各縣房書充之,浙江則有舉人、進士亦充謄錄。其應試有力士子,場外預定謄錄。硃色鮮明,字筆工楷,雖朝考殿試之卷,書法不過如是,且有一藝而改至數十句者。中後榜發,乃設法換卷。所以每科中式,惟杭、嘉、湖、寧、紹之人最多。先定謄錄者,亦惟五府之人最多。至於無力之士,不能預定謄錄,則字跡草率,甚至脫句脫股,致簾官不能句讀。有謂場中論文論命者,於此抑有何說。或謂弊至如此,監臨何以不清其弊。不知積重難返,苟有欲剔其弊者,則內而謄錄,外而士子,必至鬧場。夫國設科以取士也,濟濟多士,以臨民也,乃士之所集,猶恃人衆,可乎哉?
22九月,謄錄事竣出闈,赴監臨衙門銷差。每逢三、八日期,各縣鄉民,或數十,或數百,赴衙門訴災荒。上司見人多,不敢不收其呈。收呈之後,仍批發府縣,府縣再詳上司,仍是帶征帶緩之一說。雖曰民情日壞,無乃臨民之官又素無忠信以入民心也。
23十月,奉委署建德縣事。凡新官到任,一切轎傘儀仗,無不新製。余俱一概從省,皆先兄親製,並有買老班知縣舊用者。浙省敝俗,一奉委牌,薦家丁,薦幕友,不能計數。其在慣當家丁與無品學之幕友,只求夤緣有路,固不足論矣,獨笑居然長官,乃以薦託巿人情,樹聲氣,其自為計固得矣,亦知下員之難為情乎?余奉委後,見首府,太尊問及幕友,余對以刑錢兩席已定,首府不悅。自言曰:爾處朋友竟行自定,殊不知我處朋友皆上憲所薦也。余對曰:署中請朋友,為地方辦事也。辦事先論品,次論學。卑職初任事,須賴朋友以襄事,是以必親採其人品,次訪其學問,以期同舟之共濟。今大老爺欲薦朋友,不過人情難却耳。大抵人情可施之小席,不可行之刑錢兩大席。於是首府乃薦小席一朋友,余收之。是時求薦之朋友,其稍出色者,其薦條皆貼之本官簽押房壁上。其次一等者,其薦條皆貼之本官內賬房壁上。不可以車載,不可以斗量者也。故余對首府有是云。省中部署定後,遂買舟赴任。時羅澹村當武闈提調在省,為余言,建德民情尚好。舟行兩日至桐廬,即有建德書差來迎。余昔年不慣乘舟,是時尚無舊時頭暈毛病。行三日,舟泊嚴州東關。進城謁本府,館考棚內,因前任尚未出署也。接篆後,余新收家人假獻慇懃,謂余曰:老爺一人步行,非惟無以示新官之尊嚴,且收小的等何用。余惟置若弗聞也者。
24十一月,自鴉片煙流毒中國,設館誘人吃煙者,郡縣皆然。惟嚴州民尚古樸,見吃煙者,人皆惡之,故尚未有煙館。忽一日有開煙館者,余知民情多弗順也,即拘其人枷號以懲之,城中欣然。本府初聞之,亦以為是。旋與幕友商之,幕友乃謂鴉片煙既已不禁,彼將人枷號,何以了結此案。本府次日見余,述其友言,余笑曰:朋友在署中但知讀律,我日行巿上,但順民情也,枷一賣煙者,以順合郡人之心,有何不可。況枷之我,釋之亦惟我乎?
25十二月,奉學憲行文縣考。有其父曾為泥水匠人,其子此時應試,而合邑不許,蓋其家本無讀書人也。本童於點名之後,具呈求余。余問諸廩保:爾縣不許此人應試,或其家有所謂不清白者乎?皆曰:不過其父乃一泥水匠人,其家亦從來無人應試也。余曰:泥水匠人,本童已自言之,若更無所謂不清白者,安可不准其應試?即身為匠人,改業為士,猶將應試,況其子乎?廩保無言。本童亦遂應試。建德文童不滿一千,至交卷時,余即坐公案閱卷,其文字之紕繆者,置之一邊,未嘗面加批駁。如有可以入目者,即於卷背後另加數圈,以為暗記,且更加圈點。故案未發,而考者已自知八九矣。終場之日,禮房備飯一餐,亦與吾鄉相似。余將前二十名提至後堂,當面試之,或小講,或項比,或中權,必四五次易題,以核其虛實。最後余再取四五十名,入署中,另覆一場,不獨觀文,亦觀其人也。故長案發後,合邑皆無閒言。 【 余自後考他邑及他府,亦無不如是。】
26是歲旱災,雖有緩,仍有征也。有征必解省。以前庫書解銀進省,遇嚴州協台委員之在省領餉者,庫書與之商明,或劃一千,或劃數千,歸縣還營。此次亦是庫書與商劃銀一千,余不知也。領餉官回嚴,協台不允,庫書始來告余。余往協台署中,協台悻悻罵庫書。余問協台曰:營中餉來分銀乎?曰:分銀。營中用銀乎,用錢乎?曰:以銀易錢而用之也。營中既以銀易錢,現在每兩易錢多少,自共知之,一千銀須錢多少,不難歸還,何至如是動怒。協台曰:我恨庫書不曾先來告我。余曰:庫書亦未先告我也。大約庫書在省,見爾營官,彼此通挪,亦向來常有之事,若大老爺今日必問庫書不是,不獨爾營官面上亦過不去,顯見我文武衙門永無通融之處矣。自是協台無言。縣中庫書又於銀價之外多給錢數十千。其後協台亦自悔。協台姓伍,南京駐防也。
27一日午後,南城潘姓火起,余往救,文武皆至,倉屋亦燬,因救熄,穀子尚未全燒。余問:今年災荒,伊家何以尚有如許穀子?有告以連年所積者。建德富家不多,潘姓亦一富家也。余囑曰:明春乏食,尚毋再積,且必零賣也。
28余於無事時,常於宅門內川堂中靜坐,或即在此看書。家人暗與相商,俱以為不便,余不知也。一日合署家丁統跪余前,同聲告假。余問何故,合口答曰:前者經廳太爺送一人於王門上,王門上先行管押,老爺知之,當即開發王門上,是家人毫無權柄矣。老爺出宅門,家人多有不知,是老爺已不親信家人矣。今又常坐川堂,使家人一步不敢亂動,是老爺之防家人常如防賊,家人等覺太無臉,不如先自告假。余笑曰:門丁押人,可以不問老爺乎?老爺出門,必須家人先發起馬牌乎?若常坐川堂,更於家人何礙?我試徹底為爾等言之,我等居官固須愛名,豈爾等跟官遂可不顧名乎?我若隨爾等胡鬧,我之名固壞矣,爾等遂能發財乎?即可發財,日後到省,爾等同類中亦不過指而笑之曰:彼幸而跟一糊塗老爺,多得幾個混賬錢耳,日後再不想跟官也。今爾等跟我雖曰清苦,名不壞,日後仍好跟官也。爾等必不肯守清苦,我亦聽其自便。其後究無一人告假。人心豈易測哉!
29臘底同旦卿兄及余家眷在建德署中度歲。歲酒後,典史入署辭歲,謂余曰:昔日堂翁於除夕,必命庫房送元寶數錠人署,以與太太、小姐押歲,堂翁今夜遂如斯而已乎。余問曰。元寶自庫房來耶,抑自民間出耶?
●道光二十七年丁未(公元一八四七年)
30正月元旦,循例拜牌,文武各廟行香,本府文武同寅各衙門敬節。元宵節近,備春酒請同寅及紳衿,席間有紳士談及麥秋尚遠,何以救濟災民。既定征六,上無賑矣。如勸捐助賑,是殷戶既勉力以輸將,又竭財以捐賑,更恐事有難行。余告之曰:明言捐賑,非惟事有難行,且恐四鄉愚民無知,既不肯完納上忙,又求給賑者日多,吾願諸君常存救荒之心,無居救荒之名。舊臘曾見城南潘宅尚有連年餘積穀子,由潘姓推之,未必遂無積穀之家也。但使積穀者隨時平價,勿拘升斗斛擔,就近零賣於鄰里之窮民,則窮民自可生活,又何至聚衆而索食於大家。即有貧苦無依,就食於鄰里,而一貧至此,究屬無多。且吾聞嚴州之人,久慮府城下手空虛,常議集貲鳩工培高下手,以配合府風水。風水之說,雖難盡信,而果以扶持地脈之資,為賑恤災荒之助,豈不兩有裨益乎?皆曰:培城下手,嚴州人久有此心,但恐功未易集,是以遲疑莫舉,且皆出自嚴州人之口,從未經父母官為之提倡也。余曰:徒憑風水,吾亦未敢勸地方大興土木,今以工代賑,是藉風水而陰濟貧民,陰濟貧民,即暗保富室,奈何不樂為之提倡也?於是嚴州紳衿,分任其事,而培高下手之工遂興,嚴州之荒窮因是而遂濟。余初到嚴州時,本府郭松泉──山西人,由進士分部,放台州知府,再改嚴州,拘謹人也,──因辦清查不肯通融,先不見好於屬員,後不見好於上憲,因而告病回籍。新委署嚴州方本府初到任,出示曉諭,明言保富必先安貧,由是貧民紛紛將擾富戶。余謂本府曰:居今日而欲行惠民之政,但可存於心,不可形諸口,況可施之文牘乎?嚴地苦瘠,十室九空,不貧之民有幾也。第不明言其貧,則亦相安於貧耳,若必歷歷數之曰:某非貧,某非貧,當分富以潤貧,必致囂然不靖矣。況朝廷日事催科,以天家之富,尚不能因年荒而濟貧,而謂嚴州區區溫飽之家,其能賑旱荒之饑民乎。現在合郡紳衿,借興工以斂資,即隱寓周恤窮民之意。蓋出資者即富室,做工者即貧民也。貧富渾忘於無形,地方自相安於無事矣。其後本府親與幕友細商,其幕友亦勸之曰:建德縣只到任數月,已得合郡之民心,東家豈能拂民心而為政乎。
31二月府試,嚴屬教官皆至郡送考。有分水知縣來郡,泊座船於河下,旁有頭廳船一隻,乃妓船也,分水縣日遊其船,將先人遺下紫貂套改作女衣,送於妓家。應試童生莫不爭遊其船,妓船苦其煩擾,乃請分水縣將籤筒、筆架、刑杖安置船艙,差役守住頭廳,童生見之,始不敢輕上其船。後有狡滑童生謂同遊者曰:此豈縣官刑杖可以嚇人之地乎。集多人硬入其船。適分水縣先在船中,其家丁仍以官勢呼喝應試童生,並喊差役拿人。時考童蟻集,豈官勢所能哄喝,但見刑杖、筆架、籤筒紛紛擲入水中。分水縣由船後逃過他舟,烏合之徒尾追逐之,其家丁趨入一室,乃坐府家丁住宅。──平時各縣至郡,多在此宅假作公館,適有桐廬縣錢穀朋友來郡,算結交代,先住宅中。──分水縣家丁疑其主人逃至於此,考童追入不見,疑躲在樓上,蜂擁登樓,錢穀朋友正在樓上蒙面而睡,考童疑分水縣躲在被中,揭被拖出,共毆之。久之見被毆者鬚髮半白,驚曰:分水縣無鬚,誤毆他人。乃棄之如鳥獸散。分水縣自船後逃出,先至府署,向本府哭訴考童鬧事,毆辱官長,求本府飭教官,傳廩保,查滋事考童,先除考名,再議罪名。余謂本府曰:六縣考生皆集郡城,今查滋事之人,從何查起;且自稱毆辱官長,官長究在何處。被毆行兇,究因何事。本府躊躇久之,以為不加懲治,恐民風士習愈益敗壞。余曰:欲存官體,亦須官話上可說得去。且送考乃學官事,何必知縣進郡;即至郡矣,又何可以縣官之威而作於名妓之船上。本府不語。分水縣遂連夜回署。各縣教官皆至余署謝曰:幸為余等解一難事也。自是送考教官常來余署談話。
32一日各教官皆至,忽有城南對河一人,在署外叫喊云:有人在我家圖賴。余隨往勘,路問是人因何至爾家圖賴。答以鄰居年荒,偶竊糧食,小人妻子尋見,責其還原,彼已食罄,因而口角,今不知被何人唆使,乃尋至小人家中圖賴。及余至其家,圖賴之人已不見。其妻乃言:聞太爺至,即先逃去。余仍回縣。各教官無事,閒眺河邊人俟余,余亦同立河邊閒眺,又聞喊救人復至云:其人仍在門前圖賴,並大言,太爺未必能常至。余再往。其人見余至,乃走入塘中。余着人諭之曰:爾之圖賴,不過謂賊名難當耳,今我至此,何不上岸自辨其誣。若不自訴,雖死亦是畏罪自盡也,不且白死而又居賊名乎。其人聞之,立即登岸,來跪余前,衣上滴水,哭訴曰:糧食乃小人向伊家借的,後忽要小人還原,並說小人是賊,小人是以不甘。余曰:借必有還,爾願還否?答曰:小人安能不還。小人先約秋成,復因他逼,再約麥熟。余謂喊救者曰:彼約還爾,固非賊也,今來圖賴,蓋情急耳。爾家不可於荒春索他還原。因問投水者曰:爾家尚有糧乎?答曰:無矣。余問何以度日。曰:太爺現起城外工程,小人將藉以糊口,挨至麥熟,可望不死矣。余囑之曰:明日我在工上待爾,爾今歸家,換去濕衣,明日早來。余回至河上,各縣教官猶在,笑曰:有事化為無事矣。聞喊而往,人或有之,既歸復去,人必不為也。內有一教官曰:我等不肯做知縣,以知縣之難也;今知縣必勤勞如此,我等更不敢做矣。時教官中有進士,即用大挑一等呈請改教者,故云。
33北鄉臨河,有營汛把總何姓,其族人於汛旁開漕坊雜貨舖,尚殷實,把總藉荒強借,不遂所欲,唆汛兵行兇,將舖面搗毀。其族人赴縣喊稟,把總亦將其父做傷,抬至縣署求驗。余因店主所控情節頗重,恐鄉民借荒生事,隨即往勘。遇抬傷者於途,其抬夫私相謂曰:若太爺看明其店情形,傷亦不必求驗矣。余為若弗聞也者。及親至店中,搗毀屬實。傷者亦至,不用夫抬,只有人扶之以入,雖以布包頭,亦不求余驗傷。余謂店主曰:搗毀時,此人當面乎?答曰:乃其子率汛兵搗毀,彼不在場也。搶去店中貨物乎?曰:亦未搶去,不過因借貸未遂,即將上店搗毀。把總之父猶欲致辨,余告之曰:爾不當場,一切須問爾子。隨囑在旁汛兵曰:爾等在營,當不需我差傳,即隨爾副爺同到縣中,與店主一質,事立明矣。余回署,行文營中,傳把總汛兵聽審。營官猶著人持帖至署,求余緩審。余厲聲謂來人曰:年荒人易滋事,四鄉如有不靖,尚仗營中共相彈壓;今營官、汛兵持橫搗毀,設四鄉聞風效尤,營官能當此咎乎?速去告爾營官,不赴縣審,我即通詳。持帖者歸,營官隨即親來,懇余曰:已經親勘,一切細情,亦難瞞隱,但一經赴審,營中何以當此處分。余告之曰:營中不聽審,不足以折人心,要我不審,我亦不肯為難。須要速了此案,莫使四鄉效尤。幸原告店主係何把總同姓,速著把總回家自認不是,挽出本姓向店主說好,賠償搗毀貨物。店主肯允,即請族中數人赴縣,公具息呈,庶幾把總之橫稍折,四鄉之人心亦平。營官回署,即著把總下鄉挽族人向店主說好,皆依余言。兩日,即具息呈了案,自是四鄉從此安靜。事後余謂把總曰:爾雖武弁,亦一官也,族中有人作官,尚當自保族內,豈可自凌族人乎?以後當以為戒。
34余於署內無事時,常步至城外工所,與紳董商議工程。舊有八角亭──蓋昔人所以培補下手者也,──亭久傾圮,議再新修。亭後再堆土山,以石環之,另建關門。山上又立關帝廟,居中如印式。廟後又建文昌宮,責成南鄉董事。其八角亭、土山、關廟工程,則責成城內及三鄉董事也。其或鄉人爭訟,余先斷結於有力之家,再勸出資助工,故工資既無虞缺乏,而荒春亦不覺易度也。於是共議開征。合縣紳衿謂捕廳曰:我縣地丁,每兩征民間制錢二千四百文,近年銀價太高,加以解庫平色各費,官無平餘,前任每欲一兩加收二、三百文而合邑不許者,以官與民情不相通也。今邑侯每事俱體恤民隱,四鄉無不知之,而聽其為吾邑受累,吾邑之民心不安,若開征之日,每兩定加二、三百文,固合邑所同願也,盍為我等婉陳之。捕廳遂將紳衿之言,一一告余,余曰:然。諸君美意余心甚感,但征收既加,日後能減乎?吾願受賠累之實,斷不任加征之名,為我謝諸君。捕廳曰:堂翁即甘受賠累,亦不能賠累如許之多。余曰:但使我有賠累,百姓共知,必不忍因我一時之累,使百姓受日後之累也。捕廳出告紳衿,紳衿躊躇曰:然則如之何而後可也?昔日原有買補,縣中稍可滋潤,去歲旱荒,邑侯既不肯行矣,聞邑侯五旬生辰,即在本月,我等合邑商之,聊盡心耳,亦不必先期而告之,待對軸皆成,聯壽儀同送之,想邑侯亦無他說。至余五十生日,隨禮送來,竟近千金,蓋出自集腋成裘,雖窮鄉僻處,皆願資助。
35南鄉監生鄧姓,溫飽家也,近宅有竹山,夜被人竊去竹子數十株。監生次日跟蹤尋之,入遠山,得之茅屋旁陰溝內,──乃壽昌窮民在此種山,其父開豆腐店,其子夜行竊。──鄧氏憑保搜獲,其父羞認賠贓,出錢十餘千,發一手票,監生受之──此亦鄉人愛小便宜也。──歸家,又慮行竊者窮,錢難到手,次日即執票往索。其父曰:圈中母豬已養豬子,俟賣豬子,方可還錢。──此又實情也。監生恨其子行竊,逼索之,入圈拘執母豬。行竊子兄弟兩人──起意竊竹,乃其弟也,──兄以監生執豬,亦怨其弟。其父聞之愈羞忿,飲滷自盡。監生拘執母豬尚未出圈,其媳奔喊父已死,監生乃釋豬欲走。其兄事急智生,遂宣誣賊逼命,令其弟拽住監生不放歸,己乃赴縣喊寃。余隨往驗,至行竊之家,其兄白衣披麻,執香以迎,其弟守死者而泣,其媳亦自旁而泣。死者側臥,旁有飯碗剩滷半盞。余命其子備棺收斂。子泣曰:小人之父,是鄧監生逼死,要鄧姓備好棺。余曰:此乃爾家,他人安能備棺在此。且屍經官驗,只須地保掩埋,吾命地保埋之可也。其子乃言:小人之父,亦曾備有一棺。仵作驗畢,實屬服滷身死,入棺收斂。余問:鄧監生何以來爾家威逼?謂因誣賊。鄧姓現在何處?答曰:現在吾家。余乃喚監生至,詰其何以至人家誣逼。監生乃將失竹、尋竹、見竹、賠竹,歷歷言之,並引余至宅旁陰溝內,指竹杪示余。其竹身尚以土埋好也。勘畢,帶鄧姓回署。監生跪請曰:已知罪矣。但由此赴縣,路旁親友最多,請太爺加恩,勿遂以鍊鎖領,我願同去。余曰:只須同去,何必鎖領。即在轎前隨行。回署謂監生曰:爾本溫飽之家,尋遇竊物,不先報官,已自錯矣,而又愛此小利,以致遭此命案,即不償命,亦必退財。越日,死者兩子至縣團供。余問:爾父之死,爾知之乎?答曰:不知。何以見鄧姓威逼?答曰:鄧姓搶豬時,小的妻子聞父尚大罵,久之不聞,乃見服滷而死,奔告小的鄧姓搶豬,尚未走遠,明是鄧姓逼死。余又問曰:爾父大罵何人?答曰:小的妻子,聞父罵小畜牲,何以做出此事?余又曰:發票時,爾父知之乎?答曰:是父命發的,待賣小豬還錢。余又曰:竊竹是爾弟主意乎?答曰:既認還錢,何以又搶吾豬,非威逼云何?余示之曰:爾愚民不知律法,家有讀書明理者乎?答曰:家有讀書人,住壽昌縣。余曰:壽昌縣尚不算遠,爾去問之,再來聽吾判斷。越二日,壽昌縣一生一監來,代苦主伸寃。余以其為外縣生監也,邀入花廳,坐而與言,謂之曰:死者固屬可憫,然其子已先不是也,與二位是何輩分?答曰:死者乃伯叔輩,其子乃弟兄輩。余告之曰:死者先願出票還錢,是欲掩其子之名也;臨終猶罵何以做出此事,是自恨其子之不肖也。鄧姓之搶豬原有不應,但欲治其罪,必究起事根由,恐鄧氏之罪倒輕,爾家之罪更重也。生員無言,監生猶嘵嘵不休,謂:人命總宜重究,即執票索錢,亦不宜強搶,以逼成人命。余固知監生思索鄧姓之錢也,示之曰:爾家兄弟不肖如此,已致其父於死,尚忍得父命之錢以安其家乎?其子且不忍得之,而謂他人其敢乎?爾二人其出而熟思之,好教爾家兄弟易供,方可結案。次日,坐堂問供。其生、監遠立而望之,死者之子請余治鄧姓罪,余怒曰:本恤爾父無辜而死,再加爾極刑,亦覺太慘;恐爾等不知罪名,故囑爾問家內讀書之人,豈知讀書人亦不明理並不知律乎?余定兩造之罪矣:鄧姓革去監生──罪無可加也;爾父因子不肖,愧忿自死,子宜何罪?隨呼差役,將死者之子鎖脚鐐,並提監牌收禁,因告之曰:鄧姓之罪已定,爾罪再不能免矣。生、監望之失色,使生員上堂跪余案前,求曰:愚蠢無知,尚祈父台矜憫死者,超恕生者。余曰:求我超生,須爾自改供,將從前一切竊案搶案盡行抹去,只言爾父貧苦自盡。鄧氏票錢免索,當堂銷毀票據,再給爾父安埋齋醮八十千,各具結完案。但爾兄弟日後再不自立,王法即逃,難免冥誅矣。生員允諾,案遂結。
36南鄉蔣姓報一命案云:油房一人自縊身死。余往視,死者已在地下。余問何處縊死。指上面橫樑。問死者何人。答:對河五里。何以死在此處。對曰:不知。死者家有何人,平日如何生理。答以家有一母,一妻,一兄;外有一江西人,住伊屋內賣豆腐,貧乏難自存也。余問:爾店何以無人見其自縊。答以春荒店尚未開,惟器用柴草貯內,俟麥熟開張。余問:死者與爾家有借貸及口角乎?答曰:並無口角借貸;惟江西人賣豆腐,或常往來油坊門外,即坊內所存柴草常被竊去,工人等臨河罵之,亦未曾罵及竊者為誰。余曰:死者既有兄,亦當喚其兄來,跟同收斂。著差傳其兄至,問其弟何自縊於此。答曰:不知。問:有棺木收斂乎?答曰:家貧如洗,安有棺木。余乃命店主備棺收之。余命取梯至,自往樑上視之,塵封如故,余疑人非在此縊死,謂其兄曰:我欲往爾家視之。答曰:小人窮家,太爺何必往視?余曰:正為爾窮。至其家,見死者之母,年約六十以上;死者之妻,年約三十以上;外一江西人,年約四十以上。真室如懸罄,炊煙常斷。後至一室──即江西人所居也,──碎草舖地,中有一樑。余梯視之,樑中有塵斷處,如索解狀。余曰:縊處任是矣!江西人大驚,余即命差帶回。至署,問:何以往在此屋?答曰:小人無本租店,故藉彼屋以賣豆腐。余每於問供時,常隨坐隨起以觀人神色。忽見其領後衣上有血痕,余猶意其背有瘡傷,余命解衣視之,更驚恐。余見衣外面有血,裏面無之,指問血從何來?嘆曰:太爺問事,皆有神助,小人只好直供矣。小人住屋樑中,果其縊死處也。因前與其兄偷竊油坊內柴草,不只一次,油房罵我等亦不只一次,並言要送我等到官究治。小人與其兄商量,油房可恨,必思用一法以害之,不意彼竟尋此短見也。彼既死後,小人與其妻及兄商之,遂將死屍背至油房,小人領後衣上血痕,乃死者流出鼻血也。余觀樑上塵斷,而知其移屍,見領上血痕,而疑其為移屍之人,驗以所供,若合符節。曾子曰:「如得其情,則哀矜而勿喜。」此等窮民,豈不可矜也哉?余將江西人遞解回籍,並將本案究出實情告知南鄉紳士。紳士勸油坊主人,稍給錢文以養死者妻母,其兄具因貧自縊結狀以完案云。
37建德民間田產,皆有魚鱗細冊核對,又親至爭所,與鄉愚講明,其訟無不立解。惟山場無魚鱗細冊,故爭山案情較爭田難斷。然苟心無所倚,亦不虞其難斷也。西鄉有甲乙兩家,為爭山涉訟。余親往踏勘,甲墳在山脚,前臨小溪,後有高山,墳旁蔭木已合圍矣。有王姓生員接余,余笑曰:爾非兩造,亦來接我,兩造有請爾來者乎?答曰:非也;老師親到我鄉,門生理應迎接。 【 生乃余舊臘縣考所取士,此時已經入泮。】 余因問曰:此處墳山歷年已久,何以今日突然興訟?答曰:甲乙兩造,本屬近鄰,因談及風水,乙問甲:貴祖葬於此山,因何得來?甲言:敝族亦無契據,不知此山何時得來。但家譜載明墳塚及祖人死生年月,亦未註何時所葬。彼此談話,均屬無心。後乙偶閱山場契卷,此山前後左右俱係己山,又聽風水之說,謂近墳處尚可添葬,遂至興訟。余別生後,登其墳,前後左右細閱一遍,謂兩造曰:墳地有譜據,歷年既久,墳應屬甲,乙不能爭也。乙之糧山,有管業契據,山應屬乙,甲不能爭也。兩造之爭,非爭山,亦非爭墳,但爭界耳。余今為爾兩造定界,以免訟累,爾等願遵否?皆曰:父台明斷,兩造謹遵。謂乙曰:余知爾非賣業之家,但爾之糧山,須讓出若干作為甲之墳境。現在嚴州下手再建八角亭,工資甚鉅,勸爾捐錢三百千,其錢即出自甲,作為買山之價。謂甲曰:爾家本係有墳無山,我今勸乙讓出糧山若干,作為爾家墳境,安石為界;出錢三百千以佐工資。彼受捐資之名,爾受保祖之實,想爾家亦必不辭矣。皆應曰:諾。越兩日,皆赴縣具遵依結案,而錢亦繳為工費焉。
38六月,天旱,民間惶恐。以去年旱荒,若今年又旱,則生機將絕也。鄉間少年欲迎神求雨。建德舊俗,求雨抬神入城,則城鄉管業之戶必須讓租。少年求雨,為讓租計也。有年長曰:段太爺在我建德,民間情形,無不知之。今塘堰尚有積水,而抬神求雨,段太爺下鄉問之,其將何辭以對。越數日,旱益甚,竟有求雨入城者。一人寬衣大帽,裝神像,步履顛倒如醉人狀,行神前,但不至縣,各衙門俱到,請本府出,問:太尊何以不用好官求雨?
39十月,一夕,與人同行,聞婦人哭甚哀,且曰:上年冬季段太爺在縣,我家牀有被,甕有米。今年身上無衣,腹中又餓,何以能過殘冬。余曰:是何言也?同人嘆曰:上年父台禁賭,此婦丈夫入山採樵,日有錢進,故衣被米糧,有盈無絀。今其丈夫日逐賭場,並將家內什物竊去,以供賭博,家中安得不貧,婦人所以哭也。
40十一月,記余到任之初,例給孤貧每名銀一兩,余仍以一兩予之。禮書曰:今銀一兩易錢二千,前任每名給錢一千,餘一千即缺上出息。余曰:朝廷恤孤貧,衙門扣孤貧乎?將來必至孤貧之不如矣!禮書曰:如前任何?如後任何?余曰:以一千作常例,以一千作我給,特我已掠美市恩矣。此余所以自嘆為微生高也。
●道光二十八年戊申(公元一八四八年)
41二月赴慈谿縣任,接篆視事。前任家眷尚未出署,住考棚、理民事、寫家信寄兄,即往北鄉拿花會。選差役十餘名,帶家丁兩名,家丁無許乘轎,差役只隨余轎後,無許私行上前。問:花會開設何處。有人言:現設某處,每日開兩次,午刻一次,酉刻一次,廠內有刀槍兵器保護,開時放爆竹三聲。問:前官亦親自往拿乎?答曰:以前多是差去或署內爺們同去,初次開花會者無不送錢,受錢之後,不可再拿。再拿如何?再拿則必拒捕。余曰:官何不帶多人往拿乎?笑曰:彼皆無賴烏合之徒,愈聚愈衆,官安能帶許多人?官若立心要拿,先事安派,彼皆狡猾,耳目亦多,先已逃避,今日在此,明日在彼,終不可拿。余曰:花會竟不可拿,民害終不可去,想吾差役都曾收過花會錢文。答曰:今日太爺是新到任,差役即從前收過錢文,亦不相干。此輩今日決不料太爺自去,決無防備,但恐帶來差役過少。余曰:我自當先,爾等隨後,我呼則去,不呼勿前也。余帶家丁一人先往,見一室果有兵器,門首花筒高掛,桌上籌碼,錫盒盛之,銅錢盈櫃。多人環集談笑,問余到此何事?余未及語。有一人小語曰:聞段太爺到任,恐是他來。一人曰:前日到縣,未必今日就來。余隨出門,以手作指揮狀,呼曰:爾等皆來!室中皆曰:是矣!遂皆兔脫遠逃。先收兵器,再點籌碼,啟櫃視之,錢滿矣。若輩俱逃,究不知余帶多少人也。余問房主何人?已遠逃不見。命地保僱人送錢至縣,帶來差役各給一千,其餘留作下次拿花會賞賜,歡聲滿路,凡年長皆曰:昔日只有花會世界,今幸矣!有人歌曰:拿花會,禁賭錢,撥開雲霧見青天,官清民樂太平年。余回縣,夜三鼓矣。次日清晨,城中紳士俱來拜謁,余以籌碼示之,答曰:不知父台拿辦後,此籌尚有用否?昔日大籌一千,小籌五百,入典可以贖當,入巿可以買物,不問人,只問籌也。是何世界哉?
42城東有監生,近宅有祖墳,近鄰童子牧羊其上,監生見之喝罵,童子懼,棄羊逃,監生牽羊歸,仍罵童子,蓋將送羊以告其家,下次無得再牧,以免踐踏墳地也。童子見羊已牽去,又被喝罵,心急脚忙,路跌數次,有跌傷數處,歸家兩日死。其家報命案,前任驗過,已團供,未結案也。大約慈谿多殷富,此等命案,原可以上下其手,向來官其地者,最難石清白名。余至任,苦主家再來催,監生亦來訴狀。余已得其實,當堂勸監生給童子家數十千,謂監生曰:非罵不逃,非逃不跌,非跌無傷;死雖有命,事非無因。彼家又屬近鄰,當存匍匐之誼。謂童子家曰:爾家牧羊就人墳上,已有不是;況自跌傷,更難牽涉;又死於家,何能怪人?於是兩家具結完案。余亦未究監生何日繳錢也。後五日,童子家來訴云:監生不肯繳錢,謂繳錢,則命案真矣。余立着差傳監生至,罵之曰:爾不繳錢,非怕命案真,謂命案結也。我今即將命案辦爾,隨爾上控,謂我和命案亦可,謂我翻命案亦可。即喝差使去其帽頂。監生於是叩頭繳錢,童子家領之而去。
43三月,自余往北鄉拿花會後,出示曉諭,略稱:四鄉以前做過花會者,其名其姓,余盡知之。着即赴縣自首,日後不蹈舊轍,余亦勿追既往;如不肯來,毋謂余不能拘也!須知花會之設,良民痛恨,我欲根究,人誰不願。一日清晨,有五品頂戴具手本求見。余是時不知有軍功頂戴,見手本五品銜名,以為非官亦紳士也,請之入。其人自跪階上,口稱:曾做過花會,今父母官既如此為民,情願痛改前非;但恐尚有惟利是圖不知省悔者,仍蹈往轍,職員先自呈明,無謂日後仍有職員在內也。余始知為花會自首,請入花廳,與坐,謂曰:爾恐日後有人再做花會,牽連爾名,此誠不可不慮;但慈谿做花會之人,吾尚知之,爾豈不知?爾何不先告諸人,日後不可再做,否則連累我等,我當自首。諸人盡聽爾言,善矣;如或不聽,亦與爾無干。若先既不言,後又勿首,待余親拿,必於爾有所未便也。其人承應而出。是後慈谿花會,即有做者,亦只藏諸荒村窮壤間耳。旬日後,撫台自定海回省,余仍接至西壩,亦慈谿縣境也,見撫台於舟中,言及日前往拿花會與出示禁止花會事。撫台自言:吾始至山東做知縣時,縣有大茶館,樓上女子開設賭廠,人不敢拿。吾自往觀,賭風甚熾,吾親禁之,有將拒余者,女子曰:是官也。人乃斂手。吾曰:爾等所為近理耶?余遂下樓回署,會營拿之,茶館於是不敢再事集賭。此等無業游民,如肥田惡草,無時無之,我等遇則除之而已,然而不能淨也。自今觀之,真閱歷之言也。
44撫憲回省後,寧波又換本府,舊任知府楊,新任知府徐。余到慈谿時,正值辦差,所以新添津貼、月費、壽禮一切陋規,一時未及齊全。余曰:本府既要離任,所差舊規不可再遲。余往府自送之,却笑賬房云:差平色。使人言之。余告其人曰:為爾賬房朋友言之,爾家老爺已卸任矣,我尚送陋規來,豈肯短平色乎?爾再查清。新本府到任,制台又到寧波閱兵,學憲又按試寧波,皆有過境差事,及向例棚規。庫房苦之,請余曰:向來制台閱兵過境,慈谿尚有城鄉各典幫貼費用一款。余曰:此等陋規,豈能行之公牘乎?爾等好言商之,各典有貼,吾亦領之;如不肯幫,勿多言也。庫書曰:不行公牘,未必肯幫。余曰:爾試商之,如必須公牘,即可不要彼幫。庫房於是商之各典。未有公牘,各典亦幫貼公費數千串焉。
45四月,兄自家來署,姊丈亦同至。時已開征,計算本年上忙即盡征起,奏銷總難全完;況接連大差,用款浩繁,所短甚鉅。有為余計者,謂上年余任建德,且係荒年,缺亦不如慈谿,奏銷亦能全完,今年若不全完,似覺難於解說。又征不敷解,究如之何?時有教官,係鹽商子,由附生捐教,遇事熱腸,慫恿必辦全完。余曰:非借不可。教官曰:恐亦難借許多。我有一法,慈谿田有五十二萬,每畝借百文,民間亦不為難,說明下忙還原,不過轉移間事。余曰:民間未必肯信。答曰:我到慈谿兩年,與學中人多熟,慈谿在學者,不少管業人,與之說明,自無不信矣。
46鎮海縣南門有關,稽查海船出入,寧波漁船出海捕魚,──鎮海縣乃由慈谿調署,即余前任也。──索漁船出口費,致漁戶聚衆毀關。請提軍發兵彈壓,提軍不從。道台嚇病,因而請假赴省養病,以首府來署道台,來往不過三月,凡新參壽禮、程儀,縣有向例,余惟循例而已。署道告人曰:論彼做官固好矣,論應酬毫無。余惟聽之。署道赴寧波,未帶全眷,只一妾隨行。首縣辦差亟力承奉,向人家借一床,以備姨太太安宿。其後解任,妾愛其床,即帶之回省,以致外人紛紛傳說。細行顧可不謹哉?
47北鄉有杜、白二湖,實一湖也,蔭田十萬餘畝。修築湖堤,照畝出費。中有腰塘,亦一堤也,──有是堤,則湖堤不受全湖之浪。──年久失修。余屢至堤上,將議修之。相傳以為昔年乃王姓專修,今王姓亦式微矣,余議募捐修之。北鄉亦多殷富,事不難集也。余遍歷湖上,見湖邊山脚,非湖非田,不乏閒地,使開闢以成田,可得良田數十萬畝。與近湖居者商,無不踴躍贊成。回署與幕友商之,幕友皆以為美舉。他日至府,又與本府商之,本府亦曰:我與爾肩任其事。自府歸署,即有近湖紳衿來城請示。余擬示,自詣湖邊開工。庫書亦隨余往,以「杜白湖誌」一部呈余,皆記杜、白二湖原委,自明至今歷有部案,近湖者利其開田,承流者恐湖日狹,訟牘鱗積,所以屢奉上諭禁止開田。余閱湖誌,謂庫書曰:既有此誌,胡不早呈?曰:向來衙門辦事,即欲興利,非數月不舉,不知太爺何以如此其速也?余乃恍然。凡事不可冒昧,即為善亦必再思而行。至湖上謂紳衿曰:開田恐起爭端,歷有部案,余不知,今日閱「杜白湖誌」,始知之,開田之事,應作罷論。紳衿亦無異議。
48鄞縣東鄉地最遼闊,國初制軍李衛定鹽課,在城領商引,在鄉曰肩引。肩引何?肩販之引地也。明知近海地方小民豈能不食私鹽,名曰肩商引,示弗與小民爭利之意也,相安日久。至乾隆年間數次南巡,鹽商辦差捐餉,以致商人勢燄日甚,各處漸改商引,更成部案。嘉慶及道光初年,地方官更艷商人之利,惟商人之命是聽。寧波商人日益富盛,有子讀書,亦得科名,適其房師又任寧波,而肩販引地,商皆廣列鹽肆矣。民間食鹽,有非自商店買者,即以食私治罪。又多設緝捕,小民騷擾難堪,屢成鉅案,而省中若弗聞也。徐本府到任,東鄉民以徐尚不偏袒商人,遂訴爭引地。本府許以委員採勘,東鄉人曰:委員無不護商者也。本府曰:我必委一不護商者。鄉民曰:欲不護商,非委慈谿縣不可。本府笑曰:我意亦是委彼也。余奉本府委至寧波,邀鄞縣同往,鄞縣伸舌曰:欲我同去受鄉民鬧耶?余乃一人去勘。鄉民執香迎者,不可計數。回告本府曰:昔人所見者大,當永以為法也。本府曰:我與爾同詳省中,苟利於民,無畏受上司批飭也。余言批飭固不畏,特恐終不定案耳。是時省中事,上憲多商之首府,首府不以余與本府所詳為然。余曰;商人侵佔肩販引地,事實昭然。現在民日多,戶日窮,此肩販地方隱民多取食焉,為之徒者衆矣,日久慝作,事不可知也。首府笑曰:爾有力能更部定案耶?余曰:恐衆怒不可犯也。而案終不定,遂貽他日之憂矣。
49九月,新委慈谿縣來云,新任撫憲吳甄甫先生已到,稟辭時,撫憲為彼言,自江西來,沿途聞人言余做官甚好,海鹽縣缺原非我委,然既委矣,必速赴任,好辦冬漕。余乃交篆,赴寧波,辭道府。時本道咸亦新放,見慈谿紳衿公呈,謂余曰:地方百姓既留之,省中何必調往別縣。余又至府,因本府辦事,常以民情為念。余謂其幕友曰:今將別矣。幕友言之本府,本府曰:為我乃其本府耳,若論為人,我猶當師事彼也,而乃謂我為師乎?余回署,布置回省。合縣知余借解奏銷銀尚未還原,皆謂慈谿美缺,而反借賬難完,於心亦有不安,乃共商各送程儀,合成二三百金。夫以慈谿之富,而僅能二三百金者何也?以余前任乃以場官而捐升知縣,初任慈谿,欲做聲名,民亦稱之。次年進京引見,共送盤費萬餘金。乃回任後,縣之殷富家婦人賭錢,傭婦抽頭,有一家婦人輸錢太多,尅扣傭婦頭子。傭婦謀之訟師,訟師囑其將每日幾人集賭,輸贏若干底賬一本呈控到縣,賬上某家某家註寫明悉,共有多少婦人,前任執賬要傳殷富婦人當堂問供。富室醜之,託人言明,縣不差傳,送銀數萬入署。富室嘆曰:今而後,知官之不足與言相好也!是以餽余程儀只二三百金也。然自余觀之,卸事之官,尚肯餽送二三百金,豈可謂其少乎。
50余至省,先見首府。──大約吳大人初到浙,力求整頓吏治,每見屬員,必問及地方事務,言詞之際,多有挑剔。首府先主一省之事,至是亦屢受挑剔也。──問余上院未,余言須俟明日。即戒之曰: 【 甚】 【 [慎]】 勿多言。次日上院,隨同寅共七、八人見撫憲,非惟無一語挑剔,並笑容可掬。有見過曾受挑剔者,出而訝曰:撫台今日胡為如此和平?皆對余笑曰:或者今日託爾之福也。至午後,撫台即着人喚余入署,謂之曰:我亦知海鹽缺苦,收漕在即,宜速去,先收民心。余遂將近日漕務一切弊端,細細言之。撫台曰:浙省弊壞非一日矣,我昨猶囑藩司,謂牛已被人牽去,我與爾尚在此拔樁! 【 我巳預知藩台之被參矣。】 又謂曰:爾到任,將地方情形詳悉稟明,有可代爾為力之處,我必行之,速去!余遂稟辭赴海鹽任。撫台不許上司薦朋友,余至臬司衙間稟辭,臬司薦一小席,余已收之矣,其門丁猶呼喝謂號房曰:大人問所薦師爺如何?余笑應曰:撫台云不准薦朋友。其實余已延定。
51海鹽漕共五萬有零,原定收米,其後漕丁運費,漸索之州縣。州縣收米,在先不過加收耗米,至於索費以後,折色之名由是而起。州縣既有折色,而漕規之名於是興。余昔坐書房時亦聞有漕規之說,不知海鹽漕規之弊乃有如此之甚也!其自糧道、幫官、旗丁、委員及各衙門所薦收糧朋友,皆有漕規,猶曰此官場中漕規耳,乃海鹽則更有紳戶、衿戶、訟戶等名目:紳戶者,出仕之家也,紳戶出米,每擔並不交足一擔;衿戶,生監之家也,每擔僅交足一擔;訟戶,從前有訟至縣,縣不能治,於收漕時許交本色米幾擔,後遂為例。所以每臨收漕,縣署必有人報盜案、賊案者,若非立時往勘,以究虛實,亦非交本色米若干擔不休。訟戶交米,或一擔加一斗,或一擔加二斗不等,而漕糧非一擔收至兩擔以外,不能運到京師;旗丁又於每年收縣幫費之外,又收民間折色米三、四千擔。余問前任曰:收我幫費足矣,又收我折色,何也?前任曰:此亦明知而不能解者也。余又問曰:聞舉人包米一百六十擔,副榜八十擔,尚不在紳、衿、訟三戶之列;海鹽縣正副榜若干,合之三戶,豈復尚有折色?前任答曰:海鹽之漕,所以不可辦也。余乃與先兄商曰:既臨火坑,豈能不跳?各色本米相習日久,猝難更移。我想旗丁既要我幫費,又收我折色,我總可與之講理。況旗丁需錢甚急,我若年內寬予以錢,此項折色總可收之歸縣,但必年內廣為籌款。先兄至省籌款。余一面將地方情形稟明撫憲,謂日前出示觀風,囑其衣冠而至,尚無違背,可見士習尚可轉移;士習可移,則民風可易,來春漕事,縱不能大有起色,當可不致誤漕。撫憲回信云:上不掣爾肘,爾可放膽以辦事。
●道光二十九年己酉(公元一八四九年)
52正月,赴倉收漕。以前冬收春兌,近日則春收春兌,漕倉亦多破爛不堪。鹽邑風俗,官將開倉收漕,必先代業戶催佃戶交租,知縣鳴鑼赴鄉傳集佃戶,諭以開倉在即,業戶還漕,租米出自佃人,爾等不可違抗。故田主與佃人有經年不見一面者,而官先見之;此富室與貧民所以情常暌隔,而紳衿之忽視地方官長,亦習是為常也。余於舊臘已赴鄉催過,自念本米每擔兌漕,尚且不足運費,衙門豈堪賠累。乃與糧戶面商,向來只交本米者,豈能復改折色?然交米不略加增,地方官斷無力解運,或面議,或寫信,有每擔加斗餘,有加至二斗,有只加三、四升者,共較常年多收米數百擔。又買回旗丁三、四千擔折色,隔年付洋數千元。此米尤屬零星碎戶,漕竣之日,不來折清,則打入南糧。南糧入知縣交代冊,則每擔抵銀四兩,收民間錢亦每擔七、八千,放滿營兵米,即此米也。此漕務之流弊所以多,而貧民所由益見吃苦也。余是年海鹽收漕,尚可敷衍,未至大累,職是之故。漕完晉省見新藩司,藩司謂刻下官聲不及從前,余對曰:想由本年收漕,多要殷富幾顆米耳。藩司亦笑。
53住倉之日,民有詞訟,即 【 有】 【 [在]】 倉內問之。有殿撰家工人家丁赴倉交米,與別家交米傭人口角。其家丁以家主殿撰也,倔強不可言狀,以口角不勝,喧嚷堂上,要余坐堂驗傷。及余坐堂,面朝外跪,差人問之,答曰:非吾主人,豈可向而跪之。差役笑之,斥為妄人。余曰:此忠義之士也,其志不事二主。使人謂之曰:爾本無傷,如或有傷,亦必爾主方可驗視。余遂退堂,其家丁亦去。
54四月,漕務告竣,回署開征地丁,以解道款。道款名目甚多,皆糧道主任,而奏銷總歸藩司詳院,撫台合奏。浙西錢漕浩繁,田畝所出,只是供漕,而地丁銀兩出自蠶桑,不意是年蠶荒。 【 其先桑葉亦好,農夫興蠶亦尚旺相,至蠶將上山作繭之日,忽聞雷聲,蠶多驚死,名曰僵蠶。小民之家,男婦環蠶而泣,謂之蠶荒。】 常年蠶熟時,城鄉俱形熱鬧,鄉間人來城賣絲,無賴局賭,致小民空手回家,男婦因而口角,甚至有投水自溺者。今年因余禁賭,小民倒覺相安,而無如其適遇蠶荒也。故民間有謠曰:昔歲賣新絲,徒供男兒賭;今年來好官,鄉間賭沒有。可惜馬頭娘,不肯窮人助;家家蠶罷時,依然是空手。
55五月,大雨彌月,洪水漲天。余稟水災,有曰:平時舟行河中,今日船搖宅上,農室傾坍,巿店閉歇,屍浮纍纍,哀鴻嗷嗷。海鹽惟西鄉最低,有老貢生先至署中,形神慘淡,余以水災之稟示之。貢生曰:農民苦況,父台已盡知之,不知父台將何以處此?余曰:只有辦災耳。貢生曰:上不辦災,將如之何?余曰:若不辦災,余亦必不在爾海鹽也。貢生曰:如此,父台之心盡矣。四鄉有乘災搶掠者,余立會營往拿,並囑鄉民捆送。次日即有一區拘到搶犯十餘名,余即坐堂審問,痛加杖責,隨即釘鐐收禁。百姓觀者擁擠,皆曰:段太爺打人,未有如今日之發恨心也。四鄉聞風,不敢再有搶掠。
56東北鄉濱海方陳埭,近乍浦,民性強悍。夷擾乍浦時,方陳埭人常乘機掠夷財物,蓋習慣然也。時以洪水氾濫,方陳埭民集衆擾至乍浦,掠人財物。乍浦本平湖治內,以方陳埭屬海鹽,集數十人造余署報案,請余飭差會營拘之,並申明方陳埭民多強悍,徒恃營差,恐勢不足,民等自僱壯丁數目,以助聲勢,總求太爺聲威光臨,使方陳埭人不敢抗拒。余乃點差役多人,會同營中點集兵丁同往。方陳埭人見我處勢盛,已先逃避,一帶臨海房屋掠來貨物、木植,狼籍滿地。余乃命各認己物,令人搬歸。後至一家,搶來貨物尤多,小麥亦有數擔,其家婦人未逃,蓋掠來之物既多,其氣尤悍,故不肯逃也。余飭將婦人扯出門外,脫去上身衣服,痛責之,罵曰:方陳埭地方,家家搶掠為生,皆由爾等婦人慫恿男子所致,我今打爾,看爾怕也不怕?婦人乃叩首曰:日後知怕。報案者笑曰:方陳埭人做搶案,多由婦人倡之,不知父台何以知也。所以余任海鹽,而平湖縣治內,亦赴海鹽親送牌傘旗幟也。
57撫憲以水災出奏,請發賑銀五十萬,飭部撥發。再飭藩司飭知各縣,先動倉穀,碾米平糶。米着各縣議價,不得太減,恐將來仍用米價再買倉穀,不能歸原。時米價,民間已每升五十文,余議每升三十四文,照恆年平價,稟復藩司,謂太減固難於還原,太多不謂之平糶。藩司許之,飭知各縣均照余議價值。海鹽縣碾穀六千擔,余親碾穀一擔,每擔出米若干,即以為例。四鄉分廠,紳衿經手,錢米出入,不致蒙混。撫憲又委員至各縣勸捐,於賑銀未到時,先酌量接濟。六千擔穀之米,平糶月餘,米已罄盡,藩司飭將米價提赴司庫。余又禀明省中,謂民食尚需接濟,米價解省,無非暫存司庫,現在常州一帶米價較本地為賤,若截留米價暫緩解省,到無錫、金匱買米運至本地,只加每升船脚一文;撫憲行文各關,無需關稅,實較本地米價低廉,災民受惠非淺。撫憲批示:事屬可行。藩憲告人:我撫台於海鹽,縣所禀,無不信而勿疑,米價數萬千,值此荒年,獨不虞縣中虧空乎?余將米價着人買米回縣,仍發各店舖賣之,以濟民食。囑店舖於米色上標籤,每升價值若干。幸為時不久,賑銀到後,即需赴省領款,余又禀請:海鹽米價解至省中,亦需解費,省中發餉下鄉,亦須船脚;民間領銀入手,亦須易錢。目下銀價若干算米價若干,即可以海鹽米價扣完歸省,無須發銀,以免來往水脚。藩憲見禀,謂撫憲曰:不意於鹽辦事,竟能如此之結實也。撫憲因皇上發賑,發摺請罪,有曰:臣供職無狀,致召天災,辦災臣不敢辭,伏求皇上簡放才德,堪任巡撫浙江,使臣專職辦災。上諭大加申飭,着革職留任。蓋時當庫款空缺,皇上不欲發賑,又巡撫既請,而又不能不發賑也。
58八月朔,黎明行香,有東門外鄉民獲盜數名,連金銀首飾,至余轎前請賞。余問其何由拿來,答以盜在東門外海塘上分贓,因而獲來。蓋鄉民皆東門外漁戶,由海上捕魚而回。盜刼乍浦當舖,共六七十人,一夜連刼數店,得贓甚多,至海塘僻處品贓,不期適遇漁戶。余聞有盜夥數上海塘上,無船不能飛渡,遂知會營中,此時趕至澉浦,尚可拘拿。營官尚不欲往,見余去,乃從之行。余又以澉浦亦有營汛,着人知會,囑其先守談仙嶺,則盜無由踰越。余至澉浦,見有可疑者數人,盤詰之,亦盜也。營官後至,余囑其往談仙嶺兜拿。營官不欲去,謂腹中饑。余又至海關卡上,囑關吏以點心食之,乃肯去。至談仙嶺,汛官已在嶺上截住二、三名,幸營官至,共拘之。回澉浦汛署搜之,盜身皆有贓。縣中亦有人盤獲數名,共澉浦拘至者,合五十餘名。營汛各官同至縣署連夜問供,始猶狡辯,審至黎明,皆認供矣。備船解赴省中。平湖縣求本府留盜犯數日,以平湖接連盜案甚多,思就獲犯問出數起,以免處分。余謂本府曰:此盜刼乍浦,亦平湖案也,解費本宜索之平湖,況此盜到案,賞耗已屬不少,今又留府數日,隨行營兵、差役、船夫、水手一切食用甚多。本府命平湖縣與之,平湖縣猶豫。秀水縣江忠源代平湖出票幫洋數百元。又盜贓首飾金銀二十餘件,典主求本府,謂盜贓至省中領回,司房費用不少,亦求余代為領回,願幫賞耗二、三百千。余於本府問供後,解盜赴省,營官隨行。撫憲時求整頓地方,見獲盜至四、五十名,於營官稟見時,自然另加青眼。省中見盜犯如許之多,皆曰:安有獲盜至四、五十名者,未必非災民也。有知余者曰:彼做事決不至如此荒唐。余俟首府問定盜供後,辭撫憲回署,代領贓以予典主,並不提賞耗。時救災勸捐,典主亦捐戶也,故余亦不肯再言。
●道光三十年庚戌(公元一八五0年)
59澉浦有紳士某甲,係即用知縣被參回籍,見澉浦地方其家所管田畝尚有收成,因成災緩漕,佃戶皆不肯納租,適道憲來鹽,乃妄造謠言,謂上年海鹽本不宜辦災,今都中有人奏參海鹽縣撤任,道台親臨開倉,佃戶趕緊交租,稍遲必致干咎。鄉民聞之,共相駭異,皆曰:我等於道台至澉浦,跪求發賑,自然不敢開倉。余聞道台至,理應往迎。時扃門考試尚未放牌,又有信至,鄉民圍住道台公館,余急往。出門時已將晚矣,行近澉浦,但聞人聲鼎沸,燈火絡繹。從人曰:民變矣,必不可往。余曰:道台來吾邑,民變乃我之事,何可不往。將近公館,有人譁曰:太爺至矣!余問:爾等聚此何事?皆跪曰:道台來開倉收漕,我等仍要納租,特來求賑。余曰:開倉乃本縣之事,與道台無干。道台為海塘而來,非為開倉也,爾等聽何人妄言。皆曰:聞之某甲。某甲尚言太爺因不開倉,今已撤任。太爺為我等得不是,也要問之道台。余曰:撤任並無其事,亦係謠言。爾等恐我得不是,今道台來我處而受喧嚷,如此真得不是矣。爾等不過恐要納租,大家放心,我不開倉,爾等總無慮納租也。爾等可速回。於是皆叩謝起,嬉笑將散,中有強悍者奮臂呼曰:此事乃某甲造謠,我等共毀其屋,以快人心!皆大聲應曰:願往。余又厲聲罵曰:爾輩何無知若是,我為地方官,有百姓毀紳士房屋,即是地方官責任,爾等是明欲害我矣!我為爾等不開倉,請發賑,亦云盡心矣,今日尚思害我。請爾等毋庸毀屋,先毀我。皆跪地呼曰:不過恨他,太爺所示如此,我等立散。
60四月,麥熟起征。定例,民間錢糧自封投櫃,署中方肯出券,即吾鄉今日尚屬如是。海鹽則先出券,後收錢。其先不過官出之庫房,庫房出之糧差,久則糧差虧空,而終歸官空。其弊何也?大約不自愛之官,當卸事時,多出券以利己,不顧日後交代,甚有買折色以得規費者。久而民間並不知有官券,只須庫房出一收條;又久而糧差中飽,而海鹽一缺遂不堪問矣。余深知其弊,遂出示諭民自投櫃出券,無如鄉村小民並不知上下兩忙自家額數應完多少。余乃自宅門以外連至大堂,將書院備考桌櫈設置兩旁,諭民坐待,其不知額數者,命書辦代查之,民間錢糧,始有自來投櫃者。又訪知有糧差數人,因自封投櫃不利於己,暗至四鄉阻撓。余乃示期比差,四鄉來觀者衆,於暗中阻撓之差,指出實據重責之。由是民間自來完納,日見踴躍,並謂較前便宜。糧錢征收解納,於是日有起色。余於一日所收錢數,夜必令庫書結清以歸署內,書差亦無所虧空。每日清晨,親至宅門外催集書差料理。余每到時,書差多未至,余家人責之曰:官至半日,爾等 【 再】 【 [才]】 來,倒是官伺候爾等矣!書差低語曰:夜深始息,黎明即起,非太爺不能有此精神。
61鹽邑有典史,終日吸食鴉片,而難於買煙。乃率署差家丁至一開設煙廠處拿人吸煙,搶其器具,並掠開廠者大土以回署。開廠者,武生也,──此項生意,豈安分人所做。──見典史將本錢掠去,乃大呼於市,謂有白日行刼者。街中人不知,從之而追行刼之人,乃入典史署,亦將典史煙具搶出,典史已將搶來大土藏匿,着人至縣喊稟,謂有人擄搶捕署。捕署即在縣署前,遂出視之,只見衆人共呼:行刼者已入捕署。余謂捕署來人曰:爾主平日食煙,百姓大約要余同去拿爾主人煙具也。其人曰:煙具已經搶出,還在搜檢。余問衆人曰:到底搶爾家何物?亦不肯言煙土,但曰:取出便知。余問典史來人曰:爾主人捉人吸煙乎?其人不敢隱。余曰:速將煙土取出。乃將大土十餘個取置大堂上。問武生曰:是爾家取來者乎?答曰:是。爾家煙土如許之多,何用?武生不言。余命將煙土拋入糞窰內,明知開廠者武生也,亦不言明其為武生,但曰:爾做此等生意,而尚謂人搶乎?責之數十,武生叩首而去,曰:到底不甘便宜典史。余退堂後,捕署丁差仍有往糞窰而撈煙土者。